译文
阴郁的春日黄昏用帘钩挂起帘子,望去柳枝西北方的天空都被浮云遮蔽了。伯劳再怎样千啼百啭也不能使天空晴朗起来,烟雾依然东缚着垂下的游丝。纷繁的落樱乱堆着,东风又傍着楼影吹起了。无数红色的花朵陨落了,鹎鵊声声催明,但又有谁能系得住西下的夕阳呢?
此刻真容易凝神销魂,便如楚《骚》中的兰花不知有多少伤心事。不知不觉便已寻到酒边来了,酒与胸中“心在天山,身老沧洲”的沉痛融合后,便化作了点滴不尽的泪。独自倚靠在高栏上,无奈地袖手旁观。蓬莱仙岛似乎翻腾在远处浩瀚的大海云雾间。鱼龙兴起的大风多么猛烈啊,吹折了过半芬芳的花朵,忧愁的心恐怕再难找到寄托了。
注释
黄公度:黄遵宪,字公度,别号人境庐主人,广东梅州人,晚清著名诗人,政治家、教育家。在戊戌变法中参与推行新政。尝试取反映社会变革的新事物、新思想入诗,兴起“诗界革命”。著有《人镜庐诗草》等。
人境庐:黄遵宪故居,位于梅州市东郊。戊戌变法失败后,黄遵宪辞职还乡,仍致力于民主及教育事业。
春瞑钩帘二句:意为欲留住西下的夕阳而恨其被云所蒙蔽,以夕阳喻日渐衰微的国运。春暝,春日阴郁的黄昏。瞑,昏暗;黄昏。西北轻云蔽,化用李白《登金陵凤凰台》“总为浮云能蔽日,长安不见使人愁”诗意与辛弃疾《菩萨蛮》“西北望长安,可怜无数山”词意,分别以西北方的长安、蔽目的云、日寓京城、祸国殃民者与国运。
博劳千啭不成晴:指博劳本不在呼晴唤雨之位,故千啼百啭也不能使天气晴朗起来。博劳,即伯劳,一种鸟。曹植称其“以五月鸣,其声鵙鵙”。
烟约游丝坠:形容烟雾笼罩着垂挂的游丝。约,约束;笼罩。坠,垂挂。
狼藉繁樱刬地:指满地樱花飘零依旧。狼藉,散乱堆积的样子。繁樱,樱花树落下的繁花。刬地,依旧;依然。
鹎鵊;一种在春分后的凌晨鸣叫的鸟,农家以为下田之候,俗称催明鸟。
楚兰多少伤心事:用屈原《楚辞》典故。楚兰,《楚辞》中芬芳的兰是忠臣君子的象征。多少伤心事,《楚辞》中的君子在谗邪当道、君主不明的环境中,常受排挤,难行济世救国的志向。
等闲:无端;随便。
沧洲泪:用陆游《诉衷情》“此生谁料,心在天山,身老沧洲”词意,表达驱除鞑虏的护国志向未成,却被辞乡的痛苦。沧洲,位于渤海沿岸,常用以指代隐士居住的水滨。
袖手危阑独倚:结合上下文,当是化用陆游《书愤》“关河自古无穷事,谁料如今袖手看”诗意与辛弃疾《摸鱼儿》“休去倚危阑,斜阳正在,烟柳断肠处”词意。袖手,藏手于袖。在此表示国家危亡却不能参与时事的无奈。
翠蓬:蓬莱仙山的美称。即如吴文英《满江红》:“云气楼台,分一派、沧浪翠蓬。”
鱼龙风恶:鱼龙,泛指龙及各种水族。传说中龙其部属能兴风作浪。语出奚洖戈《解连环》:“便买蓑衣,又生怕、鱼龙风恶。”
半折芳馨二句:用朱敦儒《蓦山溪》“无意压群芳,独自笑,有时愁,一点心难寄”词意。芳馨,指芬芳的花朵。▲
朱孝臧于光绪二十九年晚春出任广东学政时,与好友黄公度(即晚清诗界革命巨子黄遵宪)相遇,两个人在黄遵宪的“人境庐”话旧,那喷薄而出的情感,自然而然泼墨成这首小词。
黄昏渐近,夕阳渐渐隐没于群山中。词人卷起窗帘,挂于帘钩之上,忍不住向京师的方向望去。山峦连绵起伏,阴云停驻于柳梢头,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的视线。顷刻之间,他猛然想起了京城的乱象,心中感慨万千:天空之中,浮云遮蔽了太阳;混沌世间,奸佞之臣蒙蔽了天子的心魂。
“博劳千啭不成晴,烟约游丝坠”。伯劳鸟的啼鸣婉转悦耳,却唤不来万里晴空。夕阳斜照,蛛网被风烟吹破,晶莹剔透的蛛丝在风中摇曳,摇摇欲坠。往事如“烟”,记忆如“丝”,词人内心久雨不“晴”,“忧思”坠落。
刹那间,樱花缤纷而落,满目狼藉,背阴之处一缕东风又起。让人忍不住想起“可堪孤馆闭春寒,杜鹃声里斜阳暮”之意。戊戌六君子已然逝去,无力回天;光绪和珍妃的悲剧已酿,无法挽救。然而,家国却并未因此走入穷途末路,唯有心存希望,山重水复之后,方能出现柳暗花明。
落红无情,黄昏迫近,词人心中满是悲凉。那声声啼叫的杜鹃,那铺满小径的樱花雨,那沉沉落入水中的斜阳,皆是染了词人的忧思。不知谁愿做那力挽狂澜的英豪,救人于水火之中,扭转末世颓运,大有明知其不可为而欲为之的悲壮。
奸佞之臣淫奢无为,有志之士默默无闻,这一切不禁让人愁怀满腹,黯然销魂。楚地幽兰,散发着淡淡幽香,恰如贤臣高洁的灵魂。词人与故友临窗而坐,提及刘光第之殁,不禁愁肠百转。陆游曾在《诉衷情》中长呼:“胡未灭,鬓先秋,泪空流。”愁情浓如墨,词人本欲借酒消愁,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时,方才发觉杯中酒不过是伤时之泪。
词人眼睁睁看着神州大地被列强瓜分侵吞,却只得袖手旁观,危栏独倚。浊酒入肠,三分酿成愁情,七分啸成豪气,词人秀口一吐便是淋漓尽致的“袖手危栏独倚,翠蓬翻、冥冥海气”。情思何其郁勃,意境何其开阔,全然可与岳飞之“怒发冲冠,凭阑处、潇潇雨歇”相媲美。
“鱼龙风恶,半折芳馨,愁心难寄”,分别化用辛弃疾的“待燃犀下看,凭阑却怕,风雷怒,鱼龙惨”,《楚辞九歌山鬼》中的“折芳馨兮遗所思”,以及李白的“我寄愁心与明月,随君直到夜郎西”。历史如水,无法倒流;现实如冰,如此残酷。纵然词人心中满是悲愤,终究无力扭转乾坤。
韩愈的《送惠师》中云:“斑竹啼舜妇,清湘沉楚臣”。可以视为黄仲则构思这首词的依据。于是我们联想到“清湘望断”应该包含对屈原的怀念在内。下片“几丛斑竹”,从写实看,是“清湘望断”的情景,从意义上说,由屈原而及其作品中的“湘灵鼓瑟”。上下片似断犹续,内在涵义相连相接,自然巧妙。▲
1857.7.21-1931.11.22,原名朱孝臧,字藿生,一字古微,一作古薇,号沤尹,又号彊村,浙江吴兴人。光绪九年(1883)进士,官至礼部右侍郎,因病假归作上海寓公。工倚声,为晚清四大词家之一,著作丰富。书法合颜、柳于一炉;写人物、梅花多饶逸趣。卒年七十五。著有《彊村词》。
昔疏广、受二子,以年老,一朝辞位而去。于是公卿设供帐,祖道都门外,车数百辆;道路观者,多叹息泣下,共言其贤。汉史既传其事,而后世工画者,又图其迹,至今照人耳目,赫赫若前日事。
国子司业杨君巨源,方以能诗训后进,一旦以年满七十,亦白相去,归其乡。世常说古今人不相及,今杨与二疏,其意岂异也?
予忝在公卿后,遇病不能出,不知杨侯去时,城门外送者几人,车几辆,马几匹,道旁观者,亦有叹息知其为贤与否;而太史氏又能张大其事为传,继二疏踪迹否,不落莫否。见今世无工画者,而画与不画,固不论也。
然吾闻杨侯之去,相有爱而惜之者,白以为其都少尹,不绝其禄。又为歌诗以劝之,京师之长于诗者,亦属而和之。又不知当时二疏之去,有是事否。古今人同不同,未可知也。
中世士大夫,以官为家,罢则无所于归。杨侯始冠,举于其乡,歌《鹿鸣》而来也。今之归,指其树曰:“某树,吾先人之所种也;某水、某丘,吾童子时所钓游也。”乡人莫不加敬,诫子孙以杨侯不去其乡为法。古之所谓乡先生没而可祭于社者,其在斯人欤?其在斯人欤?
阁于山与湖之间,山围如屏,湖绕如带,山与湖交相袭也。虞山,嶞山也。蜿蜒西属,至是则如密如防,环拱而不忍去。西湖连延数里,缭如周墙。湖之为陂为寖 者,弥望如江流。山与湖之形,经斯地也,若胥变焉。阁屹起平田之中,无垣屋之蔽,无藩离之限,背负云气,胸荡烟水,阴阳晦明,开敛变怪,皆不得遁去豪末。
阁既成,主人与客,登而乐之,谋所以名其阁者。
主人复于客曰:“客亦知河伯之自多于水乎?今吾与子亦犹是也。尝试与子直前楹而望,阳山箭缺,累如重甗。吴王拜郊之 台,已为黍离荆棘矣。逦迤而西,江上诸山,参错如眉黛,吴海国、康蕲国之壁垒,亦已荡为江流矣。下上千百年,英雄战争割据,杳然不可以复迹,而况于斯阁 欤?又况于吾与子以眇然之躯,寄于斯阁者欤?吾与子登斯阁也,欣然骋望,举酒相属,已不免哑然自笑,而何怪于人世之还而相笑与?”
客曰:“不然。于天地之间有山与湖,于山与湖之间有斯阁,于斯阁之中有吾与子。吾与子相与晞朝阳而浴夕月,钓清流而弋高风,其视人世之区区以井蛙相跨峙而以腐鼠相吓也为何如哉?吾闻之,万物莫不然,莫不非。因其所非而非之,是以小河伯而大海若,少仲尼而轻伯夷,因其所然而然之,则夫夔蚿之相怜,鯈鱼之出游,皆动乎天机而无所待也。吾与子之相乐也,人世之相笑也,皆彼是之两行也,而又何间焉?”
主人曰:“善哉!吾不能辩也。”姑以秋水名阁,而书之以为记。崇祯四年三月初五日。